叶锦添:造梦人

 

2013-08-21        黄茜《艺术版权》





 
很难讲清楚,我们是通过叶锦添在看Lili,还是通过Lili在看叶锦添。

 
曾经,为真实作证是摄影的功能。如果生活是一条色彩明媚的长河,摄影就是随手掬起来的一捧水,是水的一丝意外的光,是被化学固定下来的偶然性。照片向我们证实了对象的存在,因为进入底片的实际上是对象身上发出的放射性物质。这些辐射从对象身上释放出来,多少年后触及到了手持照片的我。于是照片和摄影师,或者照片和看照片的人之间,有了一种亲密的、身体的关联。我和照片上我不认识的人或物——我们身上看不见的光线,在相互爱抚。
 
摄影有一点像记忆,但不十分准确。摄影和记忆一样是选择性的。摄影师可能只对某一种美,或某一种丑感兴趣。他痴迷于此,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胶片,但对他而言的真实,对别人却像幻觉,对他而言是诗意的,对另一个人却像冒犯。虽然照片在写实方面打败了绘画,但却没有比摄影更主观的活动了。每个人的视觉是不同的,画家如此,摄影师亦如此。



 
叶锦添工作室


 
但随着技术进步和理念更改,摄影逐步成为虚构的艺术。着意构造的场景,矫饰的姿态,后期的拼接和制作……这一切迷倒一些发烧友和技术控,却已经颠覆了照片的本质。在我们的祖辈和父辈的时代,人们依然想要通过照片获得某种“永生”,他们拍照时盛装前往,表情隆重,这代表了对视觉形象的敬畏。如今照片失却了神圣的光环,变成了人人可以习得的魔术。大量的图片充塞了我们的生活,可惜它们常常看起来不是精致的虚构,而是粗糙的虚假。
 
对镜头来说,并不是每一个瞬间都是值得保存的,当代人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。图片挤占了文字,窒息了思考,人们四处拍照片,但他们不看。不去经验,只是制造记忆。从前,迷信的人以为照片会摄走人的魂魄。如今这种情况正在发生。人们迷失在影像的丛林里。每一张相片都有一块灵魂的碎片暗自闪光,但没有一张能够提供完整、坚固、富有热度与芳香的个体的真实。





Lili
 
Lili是谁?一个玩偶,一团塑料,一个符号?她最开始只是一个裸体的雕塑,具有女孩的性征。漂亮的服装让她在意起自己的外表,而摄影给了她生命。当镜头对准她的时候,她的心开始跳动,她有了呼吸。
 
她是一个好模特,听任摄影师的摆布。她做出各种表情,专注的,冷漠的,骄傲的,迷惘的,忧伤的……她穿上各式各样的裙子、短裤、长筒袜、高跟鞋。但她从来不笑,她怕一笑就会暴露自己。当他在牵扯她的裙摆,抚平衣褶上的蕾丝,为她画眉或口红的时候,她其实也在悄悄地看着他。
 
她从前只待在巨大的工作室里,那里有各式各样工作人员,忙碌的女助手,草图、雕塑、花朵、服装。她坐在沙发上或是站在墙角边,安静地参与生气勃勃的一切。她时而被穿上一套衣裳,时而又被扒光了,她觉得自己像某个女演员,一直在等待着电影开场。
 
后来她被带上飞机,带到了台北。她的生活丰富起来。她去了夜店,一个英俊的男人请她喝酒,她冰凉的黑眼睛藏在墨镜下边一动不动。她在大排档与人吃饭,听三姑六婆唠家常,觉得变老是件可怕的事。她身穿金黄色的紧身裙装,绝望躺在酒店豪华的沙发上,不知道在等待谁。她有一次甚至戴上了摩托车手的头盔,头盔让她的脸像个淘气的小男孩,好像马上就要驾车逃奔。
 
只有摄影师能看得出来,她的目光随着他交给她的身份而改变。她穿着白纱时显得文静,戴上金色假发则显得浪荡。更多时候她只是一位年轻、时髦的都市少女。她的皮肤像瓷器一样的白和凉。有时候在镜头里一切显得那么逼真、自然,可他故意要拍她那双不能活动的假手。幻觉被打破了,她感到很伤心,羡慕女孩身上活泼的血液、真实的体温。
 
摄影师不知疲倦地为她拍照,她成了他的梦想的对应物。他在Lili身上寻求什么呢?美丽、空洞、安静、驯顺?男人眼中的理想女性?台北版的爱丽丝或洛丽塔?此处值得玩味的不是性别,而是真实与虚构的界限。她的身上带着他的全部秘密,因此,对他而言,她比任何他者、任何身外之物都更加真实。她穿越台北繁华的夜晚,与千万个人擦肩而过。只是因为矜持,她才没有主动回头,拥抱那个用相机捕捉她的人。
 
也许他只是在通过镜头造梦,而Lili恰好是这场梦境的主角。她参与了一切,目击了一切,也证明了一切。对于不知底细的观者来说,她在照片里就是一个真实的姑娘。人们会不知不觉地喜欢上她,以至于在突然看见她那白得可疑的额头,或明显是塑料做成的假手的时候,心里会微微一痛。
 






情色
 
他脱去了她的衣衫,让她半裸着,摆出诱人的姿态。或者,他仅仅让她打湿的发丝垂落脸颊,双唇微启,学习性感女神的模样。他想要在她简单的纯真里添加一些复杂性,可她的姿势别别扭扭,她还不懂得什么叫情色。
 
裸体于她是自然状态,她可以像个孩子似的舒畅地一丝不挂。但引诱是另一回事。她发现了,他在探究自己的欲望,或者,他在洞察和拷问所有人的欲望。他费劲地扭动她的四肢,调整灯光,转换角度,想要达到预期的效果。她低下眼脸,表示无能为力。
 
也许他需要另一个模特,梦露般的。也许不。他仔细地拍她秀美的、轮廓分明的脸,她雪白的颈项,她穿着丝网黑袜的细长的腿——这些同样是诱人的,因为她毫无戒心,她不遮蔽。她的一双弯曲的胳膊,那么虚假,却那么动人。造作的、符号化的、不期然的情色,是对粗俗的抗辩,对裸露的挑衅。
 
摄影师创造一切机会让Lili与现实生活发生关联。他的尝试失败了。Lili不属于这个世界,她不愿意被强行安置。相反,Lili把他带往一个奇境,在那里,不是她听命于他,而是他听命于她。拍摄师与对象的关系也因此倒转——在Lili明亮的眼睛里,在她茶色的清澈的墨镜镜片里,我们能够依稀看到摄影师讶异的影子。
 
这一系列的相片,开启了一个与现实并行的另类现实。很难讲清楚,我们是通过叶锦添在看Lili,还是通过Lili在看叶锦添。照片的意义不可获得,它只是让你经历了一场大梦,一次重生。法国批评家布朗肖曾经说过:“影像的本质全然是外在的,没有内里的东西。可是,比起最深层次的思想来,影像的这种本质更难以接近,更显得神秘。它没有意义,却能唤起各种最深层次的意义;它是不能显现的,却明白无误地摆在那里。因为它的这种若有若无具有吸引力和蛊惑力,就像那个歌声诱人的美人鱼。”




 

艺术版权:Lili系列的照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摄的?
 
叶锦添:2008年。2008年我在今日美术馆做“寂静•幻象”叶锦添个人艺术展,一共做了四件作品,最后一件就是Lili。当时是Lili第一次面世,展出的时候眼睛里还流着眼泪。这次展览就没有流眼泪了,因为我怕那个效果太强烈。Lili展出之后很多人反响很好,我觉得是有了我想要的那个感觉。她是一个可以跟真实界面接触的载体,我希望从她身上找出一种普通性,就是跟人很相同的东西。这就是Lili的渊源。
 
艺术版权:您为什么把Lili打扮成都市女孩儿的形象?
 
叶锦添:我想让她尽量接近普通人。Lili从来不穿我设计的衣服。她的身上没有任何附加值,一穿我的衣服她的意思就会改变。她的存在可以把我们真正的空间抽离出来。比如,你能看到有照片是她跟很多人在聊天,在玩,但她是假人的线索我也不会避开。这就是一个真与假的并置。情境是很熟悉——我们去夜市吃饭——但里边Lili的元素是不熟悉的。当我把这个元素抽出来,就变成了Lili的故事。人人都很正常,她看起来也很正常,但其实不是的,这是一个伪真实。但她又反过来比真实更真。
 
如果有一天这个照片落到外星人手里,她就比真人坐在那里吃饭更真实。因为她突然一下就变成了符号,即我们吃宵夜那个瞬间变成了我们记忆里的符号。所以她的出现是很有趣的。当她出现在很多不同文化的地区,比如在印度、在美国,你可能会觉得,她有可能是在美国生活的一个人,在印度生活的一个人,她就会内化成另外一个样子。这就是她没有造型的原因。
 
艺术版权:这次展览的标题“梦•渡•间”是什么意思?
 
叶锦添:我们在艺术上总是追求真实。我们先要找到真实,然后表达出来。后来我发现,在现实的空间里面,真实是一种很难辨认的东西。没有现实的空间,就没有真实跟不真实的分别。比如我现在跟你讲话,这里面就有时空,现在是2013年几分几秒,我在跟你聊天。但如果没有时空呢?我跟你可能就浮起来了,飘在空中。
 
我再举个例子,你现在和我聊天,你抬头看到我,你低头就看不到我,你不知道你的后面有什么,这意味着人类的官能性是有限的,不可能看到他周围的环境,也不可能看到全世界。所以人不是全观的,一定是局部的。再加上自己的情绪、自己的学问和理解,这种官能就会越来越窄。你看到的世界只有一点点。但如果现在有一双眼睛是从你脑袋后边看过来的,它从你的脑袋后面看到你跟我在聊天,那这是什么呢?这就是梦境。第一个“梦”字就是这样来的。
 
你看见你在跟人家聊天,你看到你跟朋友在餐厅里,你看到你跟你妈妈在聊天,这个就是梦,因为发梦才会看到自己。而当这个“你”变成一个普及的概念,每个人看照片都看到自己和妈妈在聊天,这就是“渡”。Lili这个角色最大化地把人的印象浓缩到一块儿,她发挥着导体的作用。有时候她蛮像真人,她会有一点喜怒哀乐,有态度,有情绪。她的情绪让我们感同身受。我们看电影也会投入到演员身上,去感受他的故事。但Lili是没有故事的,她的各种状态,是我们普遍回忆的一部分。
 
到了最后,我们在看照片时,不是看到我们在跟人聊天,而是看到Lili在跟人聊天,这就变成了“间”。“间”的意思是说,它不是一个真实的时空,而是一个制造出来的时空。因此,Lili可以去任何领域、任何时间。有时候我会带她去一些文化性很强的地方,让她去产生反应。再慢慢从这个角度对她进行记录。





艺术版权:Lili是您心里理想的女性形象吗?
 
叶锦添:这个问题很难讲。Lili要代表我去很多地方,她是我的艺术的载体。我觉得有点像达•芬奇画蒙娜丽莎,他把自己投入到绘画里面去。Lili的全身都可以有一点有限的活动,于是她可以有不同的动作,不同的角度。我之前感觉她是一个载体,但后来发觉不止是这样。当她到不同地方的时候,我会开始慢慢调她的动作,调到她和这个地方有交流。但凭什么经验去调这个东西呢?我觉得我自己就瞬间被拉进去。这是很无形的一个过程,但是你的情绪、你的感觉都会被拉进去。
 
艺术版权:您的工作状态是怎样的?这些照片是刻意拍摄的吗?
 
叶锦添:全是即兴拍摄的。Lili这个作品其实有一个语境,这个语境让我有很大的空间去想象。我读到一本书,因为这本书我对现代艺术发生了兴趣。一个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军退休了。美国在世界各地有很多基地,由于他是一个空军的将军,他就有机会去很多地方考察。他考察的结果,他所感兴趣的,是每个东西的物质性的变化。比如说他在一滴水里抽出了三种成分,一种是H2O水,第二种是化学物质,第三种是他读不出来的什么东西。人类在开始认识地球的时候,好像每一个东西都给了它名字,水叫水,石头叫石头,但到了今天,石头已经不是石头了,水已经不是水了,我们参与了它们的变化,无论好的还是坏的。
 
后来这个人做了个好有趣的大胆假设,无论多少年以后,人类总有一天会灭亡。人的灭亡一定比石头快,比山快,比水快。他还计算出纽约在多少年后会消失。所以,没有人之后,我们留下了什么?留下的就是我们周围的这些东西,即所谓废墟,废墟就是记忆的部分。
 
物体是有记忆的。我现在做Lili的意思,就是要把她变成通往别的东西的媒介。就好像她从未来的世界回到我们现在。她以无知的状态回来,而所有东西的记忆都会在这里。但她回到的不是废墟,而是我们的现在。她在这里跟我们聊天。因为她有一个通行证,即她的比例跟我们一样。
 
这个作品会引发很多思考,文化的思考,男和女的思考,人对本身问题的思考,对地球的思考。Lili是空的,她没有故事,没有历史。她只是很像我们。她摆到这个空间里面,等于是提醒了我们这个空间的存在。当她存在于这个景里面,我们开始怀疑空间的必然性。




 
艺术版权:Lili的性格怎样?
 
叶锦添:她有点带着这个时代的气质,很被动,也有些迷惘,条件很好,也有很多可能性,但是也有点慵懒,不是很努力向上。我想在她的普遍性里面有种被动的状态,因为被动才有力量。
 
艺术版权:对于Lili还有什么计划?
 
叶锦添:有想过做外国的、西方人的Lili。我现在就想把她放到西方的语境里。目前只去过台湾、北京和上海。每一次展览,我都会让她去跟那个城市对话,我也会找好多当地的人。我拍过许多关于她的影片,她就在里头不动,但我有另外的方式去拍她,可以产生很奇特的感觉。

艺术版权:您觉得拍假人比拍真人有意思吗?
 
叶锦添:我也试过拍真人,但真人没有假人有力量。真人没有语境出来。而Lili这个作品的力度是越来愈增强的。当我真的拍了三万张胶片的时候,我们去不同的地方,拍的全都是她,她的力量就比真人要大了。现在才拍了不过几年,如果拍了30年后她还是这个样子呢?
 
Lili这个年龄是人最难忘的一个年龄,你自己会很记得这个年龄。而且有些人到了这个年龄之后就不会变了,到了老人家还是这个样子。在你离世之前你还会想起你这个样子,而不会想到你老了的那几年。
 
艺术版权:摄影和您的服装和舞台设计工作有什么关系?
 
叶锦添:都是里里外外的东西。戏剧表达有它本身的人类语言。人类对美感的语言,人类说故事、沟通的语言都在里边。我的美术是在增强与这种语言的对话。但我的创作的好处是,它有独立的生命。比如说戏里的故事讲一个人在干嘛,我的东西出来后就不只是一个人在动作,而是有一个世界在流动。这种相关性似无似有。
而且我创作的方法是讲细节。从细节里面能发觉这些都与工作是相关的。一个衣服的袖子、色彩、线条,它跟演员的关系、跟电影的关系,其实跟我在小调Lili的手的时候是一样的。
 
艺术版权:您对当代艺术有什么看法?
 
叶锦添:我对当代艺术感觉没有那么深。我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人。语言虽然是当代艺术的语言,但我寻求的是很古老的境界。比如我的创作会跟国画相通,国画讲究虚实、细节、流动。我现在在研究“新东方主义”的可能,但我用的手段里完全没有中国符号。我是跟其他人刚好相反。因为其他人会用中国的元素做作品。我会做中国的质感,不要中国的元素。

如果以Lili作“渡”的话,我们东方人会加入东方的思想。但如果我做了一个西方的Lili,我希望西方人坠入我的语境当中。当东方和西方的Lili坐在一起,我觉得代表了亚洲人最大的疑惑,即我们跟西方的关系,从内在到外在的关系。西方是很伟大的,东方是很小的。亚洲人到现在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。艺术家也很难解决这个东西。

 
这个作品的好处是它会引发很多西方人的议题。如果你单纯看存在,你会看到那么多照片都是她,那么多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空间。我们看我们的照相本时也是这样的。我们面对着这种照片,一直在累积着这种照片。这里面就有一种东方哲学。而西方人则会把她解读成存在主义呀,心理学呀,那些东西一样可以进入我这个语境。像马克•霍本就能找到西方以前影响力很大的做人偶的例子,从他的角度来切入。

人偶跟人很接近。一直以来没有人敢用人偶来做导体,因为她太真实了。比如说我做雕塑就比较容易,人们很容易认可它是艺术。但人偶没有一个固定的样子,它和我们也很像。到了最后我觉得问题不在她身上,而在现代艺术已经被标签化了。我让她在美术馆里流眼泪也是为了重新找到她和观众之间的关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