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放怡:造化的俊逸

 

2013-08-21        黄茜《艺术版权》






中国人的哲学是与万物为友邻。《诗经》多以“草木鸟兽”作比兴。庄子的《逍遥游》里说“天地与我并立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”宋明理学家更是要人“观万物生意”,似乎一草一木,一虫一鸟,都与人同等重要,都和人有着活泼的关联和亲切的感情。


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花鸟画,十分具有东方的精神。所谓“花鸟画”并非真的局限于“花”与“鸟”。在五代黄荃所作《写生珍禽卷》里,便不止有喜鹊、鹦鹉、鹧鸪、鸳鸯等美丽鸟族,还有乌龟、螳螂、蟋蟀、蜜蜂、蝉子等体态精微、设色灵动的小生物。花也不拘泥于牡丹月季山茶之属,枯树、杨柳、竹枝、柿果、葡萄、石榴,甚至冬瓜、白菜皆可入画。植物与动物,花与鸟,静与动的搭配,更应了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的道家箴言,遂使画面顾盼生姿,意态百出。





西方人也画花鸟,却没有花鸟画。这是因为西方人与自然的关系,不像东方人似的是孩子和玩伴、琴者与知音的关系,而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关系。在西方人眼里,人类是“宇宙的精华,万物的灵长”,处在生物金字塔的顶端,自然界的各色物种组成了金字塔的下层。西方绘画里的自然,都是被驯化的自然,被画家的主体性凌驾的自然。好比西方画家描画的花朵,多是插在陶盆里的标致花束,而非山谷原野里蔓生的野花。西方画家也很少画鸟类,在他们的作品里,长翅膀的都是天使。


至于草虫、蔬果、鱼虾之类“微不足道”之物,在西方绘画里更加缺席。无论理念和风格如何变迁,西方绘画的主旨始终是人类和人类精神。中国画家并不认为人类多了不起,他们不那么倨傲,在表达自我时更内敛也更谦逊。他能轻轻撇过宏大的主题,寄情于窗前绿草,阶上青苔,四时佳兴,在看似“无用”的草木花鸟里倾注绵绵的情怀和幽思。他与自然耳鬓厮磨,能够“人鸟不相乱,见兽亦相亲”,他的观察和表现始终带着儿童般的天真和惊奇。他花费数年时间对着一只蝉虫或青虾写生,对生活细枝末节的热爱和对艺术的“俯拾皆是”的敏锐,让他成为万物的知音和代言人。




 
张放怡是一位继承了花鸟画精神的画家。他的内心有一种天然的平等意识,让他将日常生活里最寻常、琐碎的事物和最高雅矜贵的事物等量齐观。就像牧溪水画《叭叭鸟》、八大画《鼠瓜图》,张放怡也开发出一些不常见但充满生活趣味的花鸟主题。他画的蘑菇是京城一绝。蘑菇生长在湿润的山地,菌柄细圆,菌盖如伞,团团簇簇,娇美鲜嫩。有的蘑菇似在深思,斜斜地向人垂着头,有的则像芭蕾舞演员,俏皮地露出裙装布满鲜黄色褶皱的内面。周围还有墨气晕染的湿地,七零八落的杂花野草,因水分过重而略呈杨黄色的植株的长叶。一帧帧有趣的“嫩蘑图”,为中国画的图像志别开生面。

张放怡也是画藤蔓植物的高手。他擅于描画青藤卷曲缠绕、迂回交错的动势。青绿、劲结的藤蔓在他的手下就有了生机和灵性。民谣里唱道:“山中只见藤缠树,世间哪有树缠藤。青藤若是不缠树,枉过一春又一春。”藤与树之间复杂的情绪关系,优美的爱情语境,被张放怡一只墨笔表现得婉转曲折、尽致淋漓。紫红色的牵牛花缠绕俊逸的芭蕉树,蕉荫下栖着一白一黑两只小鹅。蕉叶全用墨色排挞,层次叠出,而牵牛花衬托着蕉叶的恢宏,丝丝入扣,娇羞欲语。鹅儿并不理会人类的目光,在清凉的水波里商量着情事。






他画的紫藤和葡萄也别有风调。紫藤花柔韧的花茎缠满凉亭,垂下的串串花枝瀑布般馨香饱满。那花朵远看像舒放的云翳,近看像抱团的星子。张放怡擅用色彩,尤其喜爱高贵大气的紫色。由于紫藤花的花瓣中心呈杏黄色,他还别出心裁地使用“滴画”的方法,在画面上甩出一层玲珑的黄色墨点。成熟的葡萄累累结实充满了质感,深深浅浅的彩墨描画出颗颗果实的情态,葡萄叶则用大写意手法铺排,葡萄藤盘绕、卷曲、蜿蜒,藤下两只野鸡争食掉落的清甜。一派乡野场景,竟画得这样自在自得、神采宛然!
 
张放怡是一位写生型的画家。别看大写意画起来纵横捭阖,沉着痛快,背后却有着长年的积淀。古人说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,张放怡无法“搜尽奇峰”,却从小养成了收集一切可用的视觉素材的习惯。60年代缺乏专门的美术书籍和画册,他就搜集报纸、杂志、日历、招贴、火柴盒、包装纸……只有有国画素材的,都被他剪裁下来,集结成册。他亲自到黑龙江的林区、黄山等地,拍了数百张各种菌类的照片。这些照片成了他创作灵感的来源。在清华美院高研班进修期间,他又只身到西双版纳写生,西双版纳繁多的物种和复杂的生态,让他深刻了解了生命和自然,从而有豁然开朗的感觉。





他画大写意花鸟,并不刻意追求形似,妙处恰在于似与不似之间。他很骄傲自己的军旅出身,作画讲究构图,能够删繁就简,直命要害,体现了大刀阔斧的军人风度。他亦很讲章法,墨的浓淡、干湿、灰白,画面的疏密、虚实、远近,都体现了辩证的哲学思考。他画的不着色的水墨,笔致错综而有韵律,墨分五彩而缤纷照眼,是十分清俊秀雅、值得玩味的当代文人画。他画的一些小品,比如南瓜、柿子之类,用笔条畅而老辣,用墨明润而精绝,除了形成特殊的风貌,已在追求独立的笔墨趣味。
 
但张放怡的画依然不像八大的奇突、徐渭的纵横或任伯年的壮阔。他的气质整体偏于含蓄安逸。看他作画,真是“造化在手,随意成图”,而这些让人耳目一新的画作,不招摇、不晦涩、不挑衅、不媚骨,它们让人想起元代诗人、画家王冕的诗句:“我家洗砚池头树,朵朵花开淡墨痕。不要人夸颜色好,只留清气满乾坤。”他也画葡萄、紫藤这样在绘画史上被人反复描画之物,但同样是葡萄,徐渭画出来则满怀怀才不遇的蹇迈心情,张放怡画出来则一片闪烁天真的由衷喜悦。也许这和他立志做一名“人民的画家”有关,也许因为相比而言,他的确生在了一个比较好的时代。





艺术版权:您为什么独爱画花鸟画?
 
张放怡:我在搜集资料的过程里,不管是商品包装也好、挂历也好,看到哪儿就扒拉到哪儿。最开始剪裁的那些国画材料,是人物、山水、花鸟、书法全都搜集的。山水、人物我同样喜欢,山水、人物画里的有些构图,还很值得借鉴。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,学哲学的人讲究做事突出重点。所以我就专攻花鸟画,在高研班也是进的花鸟班。从师承关系上讲,郭怡孮老师也是画花鸟的。
 
但我的眼光并没有局限于此。中国画博大精深,不可能全部体现在一个人身上。虽然也有任伯年这样山水、人物、花鸟皆精的大师,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。所以我觉得应该集中主要的精力、时间来学习、研究花鸟画。一个画家做这种选择,是经过了哲学的考虑的。画家如果没有哲学的思维,要想提高便非常难。重复画一样东西不难,但要创新、发展,没有哲学思维会很难。比如从构图上讲,浓淡、干湿、疏密、远近、黑白灰……这些对立统一关系都离不开哲学。浓淡、干湿在每一幅画里都应该出现,该疏的疏,该密的密,疏可跑马,密不透风……
 
此外,山水画、人物画甚至版画、摄影里的很多技法,都可以往花鸟画里引。摄影的构图直接就可以为我所用。再比如你写文章,大标题、小标题、用材料,绘画里画什么,也不就是个选材的问题么?有过这些领域经历的人来学画,肯定比没有经历的人要容易得多。





艺术版权:您在创作的时候,是否会考虑市场因素?
 
张放怡: 由于我是军旅画家,作画上也有军人风格,宏观的控制能力,构图能力,笔墨的把握能力和大刀阔斧、删繁就简的能力。每次我进国家图书馆,就是去看花鸟画册,一册册的花鸟哗哗哗从头翻到尾。这也是开阔眼界的方式。在宋庄有一家资料室,我也去翻看他们的资料。展览我也没少参加。就是多看、多画,这样不断地提高自己的能力,将院校学到的东西和市场对接,老百姓喜欢什么,就画什么。生活在中国的大地上,应该为中国的百姓画他们喜爱的东西,得到他们的赞扬,这才是我的追求。



 

艺术版权:有哪些大师对您的创作产生过影响?
 
张放怡:历代名家的花鸟画,其资料我都有收藏。但我也没有局限于哪一个画家。我觉得应该从前辈身上汲取有用的东西。从我的老师那里,我也学到了不少。
 
我始终是处于一种“自我否定”的状态。有很多过去裱过的画,现在废掉了。因为现在觉得看不顺眼。我觉得,这些画流传到社会,对自己、对社会都不负责任。
 
有一次五粮液搞笔会,我画了张紫藤,因为中途接了个电话,最后画的很不满意。后来我去五粮液场地,看见这张画裱上了,还挂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。我就跟他们的老总说,这张画我很不满意,能不能撤下来,明天我再给你画一张。第二天我又重新画了一张《紫气东来》,把原来那张画,用餐巾纸沾了墨给毁掉了。当时那个老总特别受感动。





艺术版权:艺术是否也可以怡养性情?
 
张放怡:艺术是中国文化里很重要的部分。创作的时候,心必须静。如果心是躁的话,画面也是躁的,也不能平静。所以心静对于绘画有直接的影响。同时绘画也有一个运气的过程。像我画画都是站着画,站着本身就是活动,对于身体是一种锻炼。




 
艺术最关键的是“养心”,是“追求美”。而每一幅好作品完成以后,先自我欣赏,觉得很有意思,很不错,然后再给别人欣赏。每个人的想法也不同。我隔壁有个外国人,看了我的画以后说:“你的画很好,每幅画里都有爱情。”因为画里总有一对对的鸭和鸟,外国人不懂得用语言表达这种韵味、情趣,所以他就说“都有爱情”。在天津,有一个不认识的观众看了我的展览后说:“很好,你的画不追风,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。”江西美院的院长梁贤平,看了我的画后题字“画者满天下,知音能几人”。能用绘画结交到知己,是我生平最大的乐事。